又到了寒冬腊月大雪纷飞的日子。中国人喜欢下雪,一来万里雪飘后的银蛇蜡象显得山河格外壮美,二来“冬天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是耳熟能详的民谚,三来雪后的神清气爽和银装素裹都能让人产生一种圣洁的感觉,是以明代学者张岱在《夜航船》上说:“雪为五谷之精,又云‘瑞雪兆丰年’,故冬雪为瑞雪。”但后面接着的一句话往往为世人疏忽:“诗有‘为瑞不宜多’。”其实意思也很简单:雪太大了容易成灾,反而会为害在瑟瑟寒风中食暖不能的生灵……所以在世界各国的古代传说中,往往可见在雪天出没的妖魔*怪,比如日本传说中的“雪妖”、“雪女”,而中国古代笔记中则多见于“雪*”。
一、雪为*:冻殍易作祟
“雪*”的由来,多是由风雪中冻死的人所化。清末笔记《洞灵小志》中记载了广西盐法道幕僚刘樵山讲述的一则亲历:广西盐法道的道署位于桂林,刘樵山所居住的地方邻近一个荒园,总能听到*啸声,“或入室而鸣,或俯窗而聒,或立而绕其足下,或卧而闻于榻前”。刘樵山怎么呵斥也无法将这骚扰人的声音赶走,只好买了爆竹,哪儿有响动就在哪儿燃放,但“有效期”只有一个晚上,“是夕暂止,次夕复然”。刘樵山忍无可忍,向一个老吏问这是何*作祟?“谓某岁大雪,有二圉人(养马的人)冻毙,自是即闻之,其声呜呜然也。”
又如江西上高县有个乞丐,“乞讨钱辄换醉,日醺醺然”。宣统年间,上高下了一场平地有五六尺厚的大雪。那乞丐喝多了,“裸卧雪中,雪加厚,遂埋其身”。但那样天寒地冻的天气里,没有什么人出门,所以都不知道他被活活冻死了,直到两个月后,春融雪消,“乡人见野有僵尸,其形不变,识为酒丐”。大家要将他埋葬,谁知那乞丐忽然动了起来,还睁开眼嘟囔着什么,大伙儿以为他是复活了,凑近了一看,发现还是僵尸一具,吓得抱头鼠窜,“俄大风作,见丐腾空而举,渐至天半,不可睹”,只从僵尸的身上飘下来或长尺余、或短数寸的雪丝,十分骇人。
而在下雪的天气里生病或衰老而死的人,变成*的“转化率”也相当的高。《夜谭随录》中记载:某年冬,榆镇差官马进带着郡驿卒*椿进京,路上被风雪所阻,只好投宿在一户人家。马进和*椿吃过晚饭,同炕而寝,“二更后,*忽惊惶,闻屋后声甚异,心殊怛怖”。他摸了摸床,马进不在身边,又连呼他好几声,还是无人应答,便起身点燃了火烛,眼前的一幕让他毛骨悚然,只见马进光着身子,蹲在角落里,仿佛正在使劲摁压着什么!*椿过去一看,“见壁角有物,形如猬,被捺唧唧作声,渐捺渐缩”,然后突然化为一股浓烟,滚滚四散,成数十团,或钻入壁隙,或飞上棚顶,须臾而尽。*椿这才搀扶着马进坐回到炕上,问他到底怎么回事?马进哆嗦了半天,才说自己是起夜小解的时候,“瞥见一婆娑老妪,徘徊炕下,两眼有光如莹,颇能自照,心知为*,以杖击之,仆地化为一猬,走向屋角,故就而捺之,诚不识为何怪也”!第二天早晨,两个人向寄宿的主人描述那*物的体貌,才知道正是主人刚刚去世的祖母……
《夜谭随录》
此类传说的形成,往往源于古代缺乏足够的保暖措施,穷人到了冬天格外容易成为冻殍,还有就是赶上大雪封路,长期闭户不出,容易让人产生一些精神上的异状,甚而做出什么诡异可怖的行为。纪晓岚在《阅微草堂笔记》中就记载过其父纪容舒任刑部郎中时审过的一桩奇案。苏州织造海保被抄家后,官府派了三个步*看守着宅子——问题是海保的住宅有数百间房子,无形中竟成了一个类似《闪灵》中的酒店那样的地方:空旷、死寂,极其容易让人产生幻觉。“夜深风雪,三人坚扃外户,同就暖于邃密寝室中。篝灯共饮,沉醉以后,偶剔灯灭,三人暗中相触击,因而互殴,殴至半夜,各困踣卧。”第二天早晨,一个人已经伤重死掉了,另外两个人“伤亦深重,幸不死耳”。这件案子轰动一时,两个幸存者在接受审判时也稀里糊涂,供述说“是夜昏黑之中,觉其扭者即相扭,觉有殴者即还殴,不知谁扭我,谁殴我,亦不知我所扭为谁,所殴为谁”,持续了数月,谁也不知道怎么样才算一个公正的判决,最后其中一个幸存者病死,藉以结案了事。
二、雪为魅:坟墓做洞房
“雪*”的一大特点是欺软怕硬。《谐铎》中写樵阳郡韩公喜欢练武,“日驰马试剑为乐”。有一次他出外游玩,中途遇雪,便在一座枯庙内住下。“一更后,雪月交辉”,韩公睡不着,便站在屋檐下四处张望雪景,忍不住赞叹道:“真琉璃世界也!”就在这时突然阴风四袭,一狰狞恶*从雪中扑上前来,没想到韩公比它还猛,拔剑就冲了上去!那雪*竟突然长大了身体,“始犹高与檐齐,继则出檐者约三丈许”。谁知韩公“挺身而立,身亦渐长,高出于恶*者又约三丈许”。这一人一*在这里比赛“进击的巨人”,最后还是雪*输了,伏地而拜曰:“人无富贵贫贱,神气俱高十丈。自作一亏心事,神气即短一尺。而公独保其元神,异日之立地顶天者,非公而谁!”说完就飘散了。
《谐铎》
相比之下,如果“雪*”是女性,那么往往会产生出一段读来可怖的“风流韵事”。李庆辰在《醉茶志怪》中写天津一个书生,自书院肄业归,已经是三更半夜,他忽然想去寻花问柳,便往城西游走。恰是寒冬,天阴欲雪,不辨路程,“信步至一处,茅屋数椽,高仅过肩,檐际微透灯光”。他听到里面似乎有女人的声音,便推扉而入,只见窄小的屋子里,有个妇人背灯而坐。书生挑逗了她几句,便双双解衣登榻,拥被共卧……正睡得香时,忽然觉得北风烈烈,冰雪砭骨。他惊寤四顾,却不见了屋宇,“身卧一败棺板上,大雪漫漫,殆将半尺,旁一骷髅横陈,亦为雪没”。书生惊恐至极,起来找衣服和鞋子,却根本不见踪影,在坟地里摸索了半天,方“见其敝裘在雪泥中,浸润半湿”。书生只能将这又湿又冷的衣服裹在身上,狼狈而返。“归家后大病,旋毙。”
当然也有读来凄恻的。王椷的《秋灯丛话》里写滁州一个名叫秦绍观的书生,年轻好学。他的父亲生前为他定下一门亲事,女方为“富室姚氏女”。父亲死后,家道中落,姚姓富商便有退婚的意思,其女知道后,抑郁而终。这一天,秦绍观蹇行山中,正好遇到大雪,“天且暮,离村落颇远,山故有虎,怖甚”。他远远望见有一丛古柏,“旁有茅屋数间,环以竹篱,微露灯光”,连忙跑了过去。正好一个老太太迎上前来说:“君深夜独行,不畏虎乎?”秦绍观向她请求借宿,老太太将他请到屋子里,坐定之后攀谈起来。听说了秦绍观的家世,老太太高兴地说:“原来你就是秦公子啊,我是姚家小姐的乳娘,她的父亲命令她退婚,她不肯,便跟我一起逃到这里,所谓病死之类的,都是说给外面人听的。”说完拉着秦绍观进了内室,“见一*瘦女郎坐床上”。老太太告诉她秦绍观的身份,“女悲不自胜”。老太太说你别再哭了,秦公子能到得这里,可见天缘未断,干脆趁着这风雪之夜,为你们完婚吧!于是“为暖酒合卺,遂同寝”。
天快亮的时候,老太太突然闯进室内,催促秦绍观从速离开。秦绍观披衣而起,莫名其妙,“女缱绻不忍别”。就在这时,听到外面传来驴嘶声,秦绍观出门时东方已明,回头一看不禁大吃一惊——“房舍顿失,惟两墓地在焉,雪地中画一大圈,即昨所见竹篱界也”。
秦绍观怅然而去,走了好几里路,才看见村落,细细问起,才知道昨晚自己“居住”的地方乃是姚家的祖墓,“外二小丘,则葬女及乳媪处也”。
三、雪为媒:颠倒姻缘簿
我在读明代泰华山人所撰之《新镌全像评释古今清谈万选》时,特别喜欢里面一则名为“倪生雪夜”的故事,不是“雪中见*”,而是“雪中遇仙”。说的是一个姓倪的书生寄迹*兴范蠡湖畔金明寺的天海月明佛阁之中,范蠡湖“清深绿净”,景色迷人。这天晚上大雪纷飞,“时长烟一空,皓月千里,但见玉树摇迷,远树琼宫,碧峙寒云,银桥斜锁,双湖粉堞,圆联孤阁,远近一色,举目画图,诚所谓心旷神怡,遥望不尽者也”。
《新镌全像评释古今清谈万选》
倪生在阁楼上正看得发痴,忽听窗外有嬉笑之声,倪生很惊讶,怎么有人在这样的雪夜还在外面游玩?低头一看,见一个“幅巾野服”的男子跟一个绝美的佳人正在一起,一边走一边对诗,走到湖畔,只见一条无橹扁舟逆流靠岸,那二人从容登上小舟,任风沿放,十分洒脱。“笑徹寒潭之水,谈飞月树之花,抑且交盏更酌,相与盘桓。”片刻,他们舍舟上岸,登上城墙,就在雪地上对面而坐。那佳人望月长叹,指着东北方向(这里指苏州城),神色凄然,而男子则抓住她的手温言细语地安慰着什么。
倪生愈发好奇,壮着胆子喊道:“城上那对男女,雪夜已深,你们聚在一起谈笑,让别人怎么安睡啊?”可是城上二人谈笑依然,倪生便下得阁楼,想去细访,忽见阁楼供奉的范蠡神像,一灯独明,其容貌正与那个“幅巾野服”的男子相仿,倪生才悟出:“所见丈夫即越大夫也,所携美人即浣沙溪女也,所登扁舟,即泛五湖之雅致也。”
江山银浪裹,世界粉团中,也许真的只有“雪落的声音”才配得上范蠡和西施这样的千古知音,而皎洁如此者,也真的曾经成就过美好的姻缘。清代乐钧所撰笔记《耳食录》记载,康熙己丑年冬,江西祟仁有两家人同一天娶媳妇,一户是有钱人家姓贾,一户是读书人家姓谢。新娘子一个姓王名翠芳,嫁给贾家,一个姓吴,嫁给谢家。吴家贫而王翠芳家富。两家迎亲的香车遇于陌上,“时彤云布空,飞霰如掌,郊原溪谷之间一望皎然,几不辨途径。车上各饰彩缯,覆以油幕,积雪封之一二寸,绚烂略相似”。两车同行二三里,共憩于野亭。轿夫和婢女在雪中都快冻僵了,共拾枯薪,点起火来。待了一会儿,见雪毫无停息的迹象,恐怕日暮途远,便各拥香车分道而去。
《耳食录》
当夜,王翠芳入了洞房,发现丈夫家中十分寒酸,怀疑婆家把自己陪嫁来的东西都卖掉了,十分生气,问丈夫自己的紫檀镜台在哪里。丈夫一头雾水,说你家没有拿来什么紫檀镜台啊。王翠芳说“贾郎你不要骗我”,丈夫说“我乃真郎,并非作假”,王翠芳忍无可忍说:“我说你姓贾!”丈夫这一下子彻底傻眼了,说我明明姓谢啊!王翠芳闻言大骇。谢家的人都簇拥过来,问了半天才弄明白,“雪甚寒极,两家车从仓卒而行,其必两误而互易之矣”。他们赶紧派人到贾家更换新娘子,谁知路途遥远,又天降大雪,等第二天赶到时,才知道吴女贪图王家的陪嫁和贾家的富贵,将错就错,已经跟贾郎洞房了。听到这个消息,王翠芳差点想要自尽,谢家连忙劝阻说,婚姻之事,乃是天定,这一次也是上天让你和吴女在姻缘簿上颠倒了名字,干脆就成就这段姻缘吧!王翠芳见谢家虽然贫寒,却是书香门第,她本来也不是个嫌贫爱富之人,“乃始拜见姑嫜,同牢合卺,成夫妇之礼”。而后与谢郎终身伉俪,儿女成行,日子过得非常幸福。人们都说,这段搞错了的姻缘皆因大雪而起,堪称“雪为媒”。
雪*是幻,雪媒是缘,其实细究“雪*”中许多女性的故事,很多也都是幻与缘之间的纠结:在纷纷洒洒中看不清,在飘飘扬扬中捉不定,在霏霏渺渺中有所思,在来来去去中未了情。
来源:澎湃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