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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1/3/29 1:57:00

作者简介

陆源,广西南宁人,年生。现居北京。著有长篇小说《祖先的爱情》《童年兽》等、中短篇小说集《大月亮及其他》等,译著有《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和《苹果木桌子及其他简记》等。

游者札记

文/陆源

1.回乡偶书

飞快穿梭于现代城市间,鲜有近乡情怯之概,索性省去那些个陈词滥调吧。总之,称述家乡,是我力所不逮的、过于艰巨的任务,回去次数再多也没用,逗留时日再长也枉费。原因并不复杂:远离故土之后,我渐渐领悟到必须学习“观看”,必须敏于“观看”。可是在南宁,本人至今无法“观看”。返乡之旅即失明之旅。心灵似乎已永远驻留于夙昔。


  回邕几日,我全靠氯雷他定胶囊和氯米松喷雾剂,方勉强压制住眼眶四周那不分昼夜的烧灼感,以及过敏反应引发的无穷喷嚏。这是让人大脑失序、百念纷乱的无穷喷嚏。我摄入太多氯元素,想必中*甚深。阴雨绵绵,如天公宿酲难醒,如小说的暮冬沁入了现实的盛夏,皮肤在家乡空气的刺激下幻想着剧烈的发炎,仿佛要经历一轮肉身无法承受的细胞质革新,比荨麻疹更令你痛苦。唉,受到家乡的排斥,呼吸间却全是故人往事。昨晚,我早年不曾珍惜的爱情,以一场噩梦的形式投射于沉睡中垂挂的大银幕。在这部潜意识杜撰的作品里,我向旧恋人说抱歉,但她一直翻着不理不睬的死白眼,满含怨忿。清晨六点钟,悻悻然醒来,惶悸、苦涩、庆幸之余,又不禁觉得可笑可叹。那是不是我潜伏在心底的荏弱?倘若时光倒流,从头再爱一次,结局会有所不同吗?梦排遣了虚假的愧疚感,形成了虚假的行动指南,大约无助于认清脚下的生活之路,我猜想。


  南宁是一座四季常绿的城市,也因此是一座终年落叶纷纷的城市。直到今日,我才终于发觉,或者说才终于明白这一点。那几天,植物在无声爆炸,名目繁多的花木从零散记识的罅隙间向外喷溢,长势迅猛,难以遏制。街边,水绣球在我们头上和脚下绽蕊。湖边,粉美人蕉密密层层排列开来,构建着印象派大师们钟爱的画卷。然而淅淅沥沥的雨水里,景物朦朦胧胧,犹如昏瞎者的意念悄然稀释了真实世界的可见度。视觉图谱亦不乏断层线:原应客观的诸色诸形,受回忆与习惯之影响,往往会呈现各不相同的历史风貌。于是乎,京剧团的排练场仍保存着八十年代的寂暗,横穿本城的铁路则依然发散着九十年代的气息,而那些顺利融入了新世纪格局的街道、建筑、社区,多多少少显得冷酷,不念旧情,不通人性。我童年的荒草唯有镶嵌在犬牙交错的楼群之中,躲藏在更为隐秘的光阴洞穴深处,持续生长,不断结网……


  南宁无疑是一片天气的迷*阵。家兄告诉我,今年立夏比去年冬至更冷。台风,尚待命名的台风,这大量积雨云堆聚形成的巨型旋涡,即将从东南外海向左右江沿岸大步袭来。行车道两旁,重重碧翠往身后疾掠,并无句子从写作者心底涌出,文字围绕他列队。我一路烦恼,北京像一颗沉甸甸的心脏危悬于遥远北方,像一位晕眩的孕妇引人牵挂。


  青山上,蹒行于寂静榛樾间,走在凄怅绿意里,头顶布满了藤萝、榕树的气根。雨水滴漉,枯枝坠落,鹧鸪声声,岩溪中似有蝾螈匿避。艰难啊,胆魄衰变的午夜,浓暗使人如饮醇醪。众多幽渺难明的思绪。


  同样,邕城的阳光酒精含量极高,直直照射下来,足以将我灌醉。街头的陌生人好像戴上了无形潜水镜,在精神致盲的泳池中泅游。到处是打黑除恶的大字标语。水街、水塔脚、七星路……这些朝苍穹散发着旧时余温的地名,有消沉的意绪,它们被周遭的高楼大厦齐齐贱卖了。新老居民在各自心中默默拧紧夏季的*昏,遁行于月夜表层,提防着故伎重演的阳谋和灾异。


  动物园里,大象、棕熊一个劲儿摇头晃脑,终日以这种看上去非常愚蠢的行为纾解苦闷。我们的星球会不会也是一座面积巨大的动物园?可能性很低。否则,它那无所作为的管理员得多么差劲啊。


  本地的笑容明显比首都稀少。受到老幼同乡的无言染浸,我也跟多数人一样耷拉着嘴角,脸皮紧绷绷:北京的鸡血顿失效力。然而,痛心在于,家族的几名少年也丢弃了笑容。他们的母亲无不意志坚定,其广阔阴影笼罩在儿子的天灵盖上方。日日夜夜,大气压居高不落,往岁的顽童过早过快地顺从于标准规格命运的籍箓。伟人倒下时,思想融入了土地;家族的长者辞世时,精神留给了儿孙。可是真正的传承已烟消云散,今人不得不在粉末状现实的基底上自我成长,自我教育。死亡向前滚动,片刻未息。诚然,大地仍属于生者,托马斯·杰斐逊的名言依旧正确,但他们感觉永恒的天空一直在沉降,沉降……


  故乡人善妒。因此,总体而言,甚乎全桂上下,谁也不希望远亲近邻、游子归客,以及四方外来者侵扰自己贫弱的宁静。阴暗心理将团结之纽带割断。这是出于既得利益阶层的私念或胆怯,还是出于更广大民众的浅陋或褊狭?


  商业困顿,生活不易,欲愿低微。几年前,当整个国家还在经济快车道上狂飙,当雾霾还覆盖着华北平原,地方景气的余晖尚能给予我故乡丝丝缕缕温暖。然而,引擎放缓了,匮乏高科技的庸凡地带立即寒意阵阵。酒席间,老同学说,如今领导主张学贵州。到底该怎么学?精神上苟安一隅的慵惰不仅捆住了我们的手脚,也拘缚了我们的头脑。


  傍晚,窗外市廛的嚣声细微如海螺在耳边呼呼作响,又如钢琴的低音部在满座的大剧院里回荡。水绣球正处于盛花期,家乡的暮空光彩陆离:樱桃色,藕荷色,青柠色,小麦色,山栀色,跳蚤色,松花色,曜岩色,虾壳色,龙血色,沙棘色,芥末色,帚石楠色,覆盆子色,深葡萄色……时时刻刻改变,像一颗幻化无常的稠膏蕈。我隐约认识到,雄心以乡愁为食,而乡愁近似于暗物质,形迹难觅,却扭曲着归乡者有意无意接收的诸般图景。实际上,本人的感慨,前贤已感慨过千百遍,他们五花八门的感慨任君拣选,引用学堪可消弭那“天地悠悠,独我一份”的顽固错觉。也许今天的作家只须标清楚句子出处就够了。你不妨这么写:“啊,见陀思妥耶夫斯基《白痴》第九页!啊,见鲁迅《华盖集》第七十页!啊,见泰戈尔《园丁集》第两百零四页!啊,见拉罗什富科《道德箴言录》第三章第一节!啊,见洪应明《菜根谭》处世篇第六句!……”如此一遍,关于桑梓之地,乃至关于世间种种,该说的不该说的便统统说完了。


  母亲做媒的业务持续增长,范围人群扩展至六零后,且将进一步延伸至五零后。她已经很久不看电视剧。她在我过敏红肿的鼻子两侧涂上了绿莹莹的青草药膏,说,很爽,你一定要试试,认准“金卧佛”牌,泰国出产,在东南亚极其畅销,主治肌肉损伤、晕车、蚊虫叮咬。她照着说明书往下念,哦,禁止服食,孕妇慎用。请揉擦患处。


  母亲建议我多吃黑芝麻,多吃她寄去北京的三七粉,多吃这个多吃那个。我一次次让她白费唇舌。母亲不知为什么开始讲述她多年工作伙伴的弥留惨状。我上幼儿园时便认识的“小五子”阿姨,心脏瓣膜钙化,庸医却建议她接受微创治疗,导致患处碎裂。生机渐逝的妇人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全身虚肿。母亲说,医院探望“小五子”阿姨,看到遮盖她可怕身体的毯子,因为她那颗心脏垂死挣扎的绝望敲击而一下下向上耸动。造孽啊!母亲颤声哀叹道,这女人神经搭错线,她干吗不听从你表姐夫的建议,做个心脏瓣膜置换手术?唉,造孽啊!接着,话锋一转,母亲又向我细数“小五子”阿姨的斑斑劣迹,从她违规评上副高职称,到她趁火打劫占用别人的购房指标,再到她家里乱糟糟,几乎没地方给你落脚……


  我母亲退休前一直当会计,替人记账行财,死活不论。每次送葬她必到场,与殡仪馆结算,也为逝者与尘世清算。她谙熟那一整套流程,相比阿玛兰塔各有千秋,而其中不乏家学渊源: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我外公在一家棺材行担任襄理。


  近几次回家,很难不谈及母亲最好的朋友农医生。这位妇产科专家下乡插队时自学成才,救人无数,乃是南宁市医界顶呱呱一号人物。她多次预言自己活不过六十四岁,没想到居然应验。农医生死于车祸之日,正值立春,我父亲跑过来插嘴说,当天他群发消息给熟人亲友,请大伙注意安全。“古时有躲春的习俗,”老头子绝不放过任何卖弄学问的机会,“那一日,阴气大盛……”


  我终于意识到,父亲已经从一个满腹牢骚的中年语文教师变成一名彻底愤世嫉俗的老年社会观察家。他咒骂一切事,鄙视一切人。他觉得乱糟糟的时代让自己眼睛犯疼。他一脸“使厌见者不见”的死相,并将这一脸死相遗传给我。春去秋来,他始终穿着棉背心,缩在台式电脑前下象棋,脑袋上悬着一大窝虎头蜂。他不含丝毫情绪地抽烟,喝酒。他不旅游,不锻炼,更不体检。除了每天下楼买两注福利彩票,他完全不出门。他随时打盹,半夜读书,无论是醒是睡,床头灯通宵如本命灯一般亮着。他同儿子掰扯什么“缅桂”和“玉兰”的区别。他吹嘘自己在北京火车站找*牛买票的经历。“我公鸡独条肠,跟定你!……”他从不打算为自己的健康长寿费一丁点儿力气,却纯乎迷信地认为自己能活过九十岁,并且一路活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某日,下午三点钟,我坐在北海红树林附近的一片沙滩上,思考着父亲的人生。他有没有这样思考过他父亲的人生?海风渐强,海浪渤涌,将藻类、死鱼、脏泡沫、塑料袋、矿泉水瓶,以及冲浪者脱掉的鞋子、捋下的袜子冲上陆地。太阳西沉时,沙滩已阒无人迹,暮光泛流,仿佛金*色蛋糕上涂了薄薄一层黑莓酱。


  你说人们为何要在自己的忧虑上再叠加忧虑呢?经此一问,你便孑然一身,似接于大道,其实离大道越发远了。啊,我像屡受刺激的鼻窦一样勤奋,无休无止分泌着……


  暗夜将我不再熟悉的城市拥入怀抱。暗夜的城市里分布着食客零星的夜市。建*路,有个七旬老妪在黑湿的街边卖菜,她枯守自己的青菜摊子犯困,脑袋耷拉于身前。这是下雨的晚间十点钟。多么冰冷的立夏之夜!仰头看到闪光的雨线自天穹降落。世人的喜怒哀乐,他们的低语、咆哮、谎言、真情,以一道道电磁波的形态在深灰色萧索中辐射,寻找基站如寻找精神寄托,抗拒信息衰减如抗拒孤苦伶仃的宿命。在一家空间狭小的糖水店内,我吃了一碗清补凉,又买了一袋绿豆饼带走。女老板的长相颇似昂山素季。当晚她显得格外疲惫,格外无精打采,没招呼我这个每年关照她一次生意的奇怪老主顾。凹陷处积水的巷子里,年轻男女来来往往,美食铺漫出蒸汽模糊了他们的面容,又将各色衣服反衬得愈加鲜艳。看不见的音箱在循环播放一段广告语,那浑厚的男声颇有“天下英雄尽入吾彀”的慷慨豪壮,字正腔圆地阐发着滔滔宏论:“正规皇室手法,请上三楼,有推拿、理疗、足疗、采耳、眼疗、鼻疗、艾灸、汗蒸、刮痧拔罐、修脚,治疗甲宫炎、老茧死皮、脚气脚痒、灰指甲、鸡眼,调理落枕、闪腰、颈椎病、肩周炎、关节错位扭伤、感冒发烧,还有其他保养,让身体更健康!”紧随其后,是一支节奏强烈的白话歌:“爱一万次够不够,苍天你可知我的感受,分手当日我心颤抖……”


  只有在街巷湿濛濛的夏夜,只有在细雨里,只有在此时此地,才可以遇到这般诡谲的语音组合。某一瞬间,灯盏和灯盏之间并不全然是漆黑,光正一点一点地结为晶体,如星辰的垒阵,如*灵蜂集。雷霆晾晒于远空,往人间投下清谧的倒影。


  返回住所的路上,看到一个双唇饱满、耳边垂绺的姑娘,似乎很兴奋,不停拍打着男友的青皮头。


  我是真正的老南宁,我童年的玩伴大多不是,他们的家庭来自北京、上海、广东,还有区内的桂林、柳州、梧州、合浦、百色、河池……很久以前,我祖父祖母领着我父亲和姑姑迁到南环路落脚,而我外公一家,当初住在邻近的中山路。我小时候,跟着几个说北流白话的陈姓老头子去万国酒楼吃早茶,从上午吃到下午,然后回家吃晚饭。陆家大少正是来这里宴请同窗,庆祝自己靠偏方治好了该死的梅*。其实他并没有治好。漫步于白天幽阒的共和路,感觉两旁的旧房子吞食着空气中析出的黑暗元素。我们走过兴宁路,走过民生路,走过金狮巷,走过喧闹的传统商圈。老城区令人感到亲切,而它周围面积广大的新城区,连带那繁华富丽的天际线,却颇为隔阂,颇为疏远,尚需慢慢适应,或许这辈子已无法适应。我想起了三十九岁弃世的台湾作家袁哲生,他先天是一名躲藏爱好者,曾把悠闲度过的一日比作时空融化了的迷宫。我即将平安度过自己的三十九岁,迎来四十岁,年华之蔷薇……


  凌晨,赶赴机场,脑子里蓦然闪现一帧场景:某个已不重要、但难以忘怀的旧交,坐车从你家楼下经过,而你正摊开四肢,落入深眠的渊潭。此时此刻,蛰伏于人们心底的寂静如月光,在城市的角角落落弥散开来。

2.宁苏之旅

盯着地图,我忽然想到,那些千百年风貌不变的山水古迹,很可能给旅行者埋下记忆紊乱的种子,平添岁月的负担。而追忆往往是无意识展开的。例如我再度柴立于南京夫子庙前拍照留念,没准儿将来会把这一次和上一次搞混,那时候老年痴呆症已初显端倪,我势必像今天坐在广场上享受阳光的某位嘴歪流涎的退休人士一样,无法为自己的言行举止负责。在发给读者的告别信里,加西亚·马尔克斯写道,死亡不会跟高龄一起来,死亡通常与善忘结伴。若套用他那沛莫能御的因果倒装句,应该这样说:我重新确认命运的唯一动机,是为了再度游赏秦淮河,而我之所以思绪滚涌,是为了能站在“天下文枢”牌匾下方,冲着长焦镜头咧嘴傻笑。


  南京女人之神奇,不仅仅是由于她们漂亮。驾驶电动观光车的大姐语调沉稳,波澜不惊地向游客讲解昭明太子以及年年浮尸的玄武湖。她谈论朱元璋为一块城砖而诛杀几百人的掌故时,彻底展现了令人折服的大历史眼光和渊源庞杂的冷幽默:既有斯大林主义,又不乏无*府思想。另一位女出租车司机,其公共管理学造诣比之最优秀的北京同行亦不遑多让。然而,官方对珍贵历史遗产的保存发扬,远远没能达到女市民的高度,很难满足妇人的合理要求,这让她们怏怏不乐,乃至痛心疾首,黯然神伤,让她们掌控方向盘的叹息如同长江之水滚滚东流。


  城头的许多青砖上,确实记录着匠人和监造官吏的职务及姓名。我们不难想象,高大古朴的墙垣上布满了诸如“窑匠翁大”“通判程益”“造砖人夫汪保”“上高县提调官县丞吕翊”等阳刻字样,犹如遍体符文的巨兽。或许全仗它们的念力,城池方屹立不倒。这项工程本身即为建造者的花名册。他们以自己坚实的劳动成果而传世。无论你从中体会到什么,是庶民的智慧还是君王的丰功伟绩,是沧海桑田还是严刑峻法,不可否认,缺少这些人,历史便多多少少显得空洞无物,而我们所知道的历史,不外乎已经消失的现实生活的简略抽象。


  玄武湖南岸,阴气浓重,城垣脚下生长着一簇簇紫色野花,墙上铺展大片大片的攀缘植物。冰凉的青草令砖块发黑,四周静谧,远处是一派难以形容的米氏山水。经由飞架的慈航桥,可从城头穿至鸡鸣寺。史载梁武帝几次三番在此遁入空门,晚年惨遇兵变,饿死于古台城,而隋兵攻破建康时,陈后主和两位爱妃则躲入寺东的胭脂井避难。作为南朝四百八十寺之首,多少高僧大德前来论法谈经。国家丧乱时屡遭焚毁的厄运,连同上述典故,犹如不祥的尘埃堆满鸡鸣寺的角角落落。与长安不同,金陵成为京师往往伴随着分裂和积弱。但无需就此发表长篇大论。这座古都不经意养育了好几个史上最奇绝的文艺青年,他们禀受残酷的命数,要么英年早逝,要么国灭家倾,要么离乡背井,其结局是临终的无尽回忆。如果能够选择,这些家伙说不定情愿平平安安度过一生,做个富足的庸人俗子,那样他们对身后的千秋百世便毫无教益,毫无魅人之处。自古及今,凡尘过客永远在追问何为幸福。


  同时,我们总是幼稚地以为,自己正遭值天底下从来不曾发生的新鲜事,甚而习惯将贫乏幻想投射于混沌现实之中,或将一段个人经历虚妄地视同历史记录的刷新,将个人省悟与全民族的启蒙进程先入为主地联系到一起。当然,这在所难免,要摆脱自恋你必须温故知新。所以我们会认定长江的宽阔程度决定了泱泱大国的规模,会说金陵是南北文化交汇之境,而苏州位于河网密布、沟洫纵横的富饶地区,已是彻头彻尾的南方城市。


  相较于浙派绘画,沈周之外的吴派诸家令我颇觉乏味。前者先是被斥为放荡狂野,后来又被讥为因循守旧。以上相互矛盾的特质确乎兼备。趣味的形成,或可回溯至我对两宋艺术的偏爱,或可托咎于统治画作的文人气使观者厌烦。当下,大众已升格为艺术的源头和无情归依。不管这是最好的时代还是最坏的时代,反正江南四大才子的时代彻底结束了,他们的作品已沦为古雅、灵便、易于掌控的金融衍生工具。然而,必须认识到,吴派领袖文徵明不仅通晓分形艺术,更是一位拓扑学高手,所以经他设计、改造的拙*园与阿根廷人博尔赫斯的逸想十分谐契。我承认,这座小径分岔的园林堪称搜神夺巧,游赏者时时看到三四个不同的前进方向,亦即时时面临着抉择,未免彷徨,未免踟蹰瞻顾。显然,一次遍历所有景致的路线并不存在。也许,书学兼通的文徵明在梦中考虑过哥尼斯堡七桥问题。


  火车上,我跃入一首气贯长虹的可怕长诗,我反复扑腾,不断变换姿势。我屏住呼吸在它“烈性的唾液”里劈波斩浪,我以狗刨式在它“胞衣堆成的晚霞”映衬下奋然推进,我咬定牙根在它“神化苦难的教师爷”卖力的鞭挞中勇闯天涯……
  


  今日苏州,老城区的玲珑可爱和工业园区的庞大产值之间构成了怪异平衡。我们游走于古朴的街巷,穿行于水乡夜景,逃避无聊倦怠的侵袭,晃过街边灯笼的一个个颤音,感觉繁华之中还蕴含着醉意,潜藏着迷梦般不可蠡测的深宏。九点钟,灯光排开浓滑的积雾,搅动炎雰,高楼倒垂于阴沉世界,如矛枪刺向夜之核。我听见冥狱边缘的机械已哭过长宵,听见又聋又瞎的人形记忆正盘绕尘俗低飞,迟徊不去……在一座阿耳戈斯式大厦里,青春貌美、身姿窈窕的锦葵色女老板轻车熟路地追逐着我们羞涩的钱囊。巨额税收孵育了远超老社区居民购买力的广大商业楼群。而外来人员已不仅仅是劳动者,更是消费主义的天使*团。市场经济要求打破一切阻碍流通的藩篱。苏州逃脱马贡多式命运的唯一出路,乃是接纳与平等。

刊于《湘江文艺》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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