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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1/3/25 8:5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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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正万,贵州人。在《人民文学》《花城》《十月》《中国作家》发表长篇小说《银鱼来》《天眼》《纸房》《八匹马》等八部。出版有小说集《跑着生活》《树洞里国王》《苍老的指甲和宵遁的猫》等七部。曾获第六届贵州省*府文艺奖一等奖、第六届花城文学奖新锐奖、长江文艺短篇小说双年奖。走出会议室,杨老翘一再表示歉意,金益一再忍住不说。杨老翘现在就要赶去贵阳,明天一早开会,要不然,他会陪金益到下面乡镇走走,至少陪他喝一杯,叙叙旧。高中三年同学,几十年不见,见了面不吃饭不喝酒说不过去。杨老翘越是客气,金益越是提醒自己不要说,至少现在不能说。金益靠拍纪录片赚钱,这是一个大项目:张家岩市国土空间影像档案。甲方是张家岩市自然资源局。杨老翘从省自然资源局办公室空降下来当局长,家在贵阳,即使不开会,周末也要回去。金益知道他是当年那个骄傲的杨老翘时试着打了个电话,杨老翘明白他是谁后哈哈大笑,说别人的名字还得想一想,唯有你的名字一说我就知道,不会忘。说到拍片,杨老翘说你来你来。按常理,不周折几次签不了合同。没料到杨老翘把一切都安排好,说这既然是国家要求做的项目,我们不光要做,还要做好。金老师是这个行业的专家,能请金老师来做,我们放心。这是故意说给其他人听的,是为了把这个项目给老同学。杨老翘的司机外出办事没回来,金益在院子里和杨老翘一起等。聊起当年趣事,杨老翘一只脚挺直,另一只脚跨半个弓步,像打节拍一样随着自己的话音抖动。金益忍住笑,感慨不已:青春不再,但性格没变。抖腿是杨老翘高兴时的习惯性动作。上高中时,同学们说他这是骄傲,狗翘后脚,他翘前脚,含沙射影地给他取了个绰号。不过他成绩确实好,还是班长。杨老翘记得金益,也和金益这个名字有关。为这名字,金益和同学打过架,还特别怨恨父亲。父亲说,精益求精,有什么不好。他哭着怼他,这么好你自己怎么不用。父亲说,你爷爷没念过书,哪里知道这个成语。金益昨晚陪客户打麻将,赶到张家岩已经中午一点半了,得知杨老翘没休息,在会议室等他,惭愧又激动。所谓上会,不过是为了走过场。杨老翘提到他的名字时忍住笑,但接下来一本正经像模像样,场面上的事一丝不苟,按程序来。签完合同,杨老翘安排执法科的科长陪他,明天去各乡镇和分管自然资源的乡镇长对接,以方便金益接下来开展工作。科长今天要去奔丧,他姨妈去世,明天一早去宾馆陪金益吃早餐。科长当着杨老翘的面一再道歉。金益说没关系没关系。他觉得真没关系,自己开个小公司,本来就不在乎繁文缛节。他没去宾馆,四点半,不早不晚,便独自去矿山遗迹公园,想去玻璃栈道拍照。没料到外面阳光灿烂,峡谷里大雾弥漫,看不到峡谷和悬崖,玻璃栈道一点也不吓人。栈道上人不多,少了此起彼伏的惊嘘声。张家岩是一座山城,也是一座矿城,曾富甲一方。金益从玻璃栈道拐进采矿隧道。这是最近才开放的旅游项目,彩灯将当年的轰鸣与血汗渲染成异境。采矿业始于西汉,终于二○○三年。主巷加支巷有九百七十余公里,旅游隧道只有三公里。有七百公里为二十世纪下半叶开采,与其说是技术进步,不如说是竭泽而渔的结果。金益几次想钻进未开放区。危险也是一种诱惑,明知*蘑菇吃不得,却总想尝一口。一旦突破朦胧的边界,诱惑就有可能变成实际行动。他一忍再忍没告诉杨老翘他在张家岩工作过十年。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不求杨老翘关照,或者杨老翘没当局长,他不会纠结讲或不讲。得到他的关照就不同了,总觉得不讲为好。这十年并非不光彩,和人生中的另外一个十年最大的区别是生存方式不同。从学校毕业后直接来到张家岩,在三十三号矿区担任地质技术员。两年后评上中级职称,大家叫他金工,像一个上市公司的名字。矿工谈论起女人,比其他行业的人更精彩更丰富,在没有女人的地底下,白痴的想象力也会比平时活跃。但没人拿金益这个名字开玩笑。在简洁粗犷和天马行空的荤故事面前,这个名字蕴含的笑料不值一提。矿工讲的笑话更具体,不像机关的人,讲的笑话要人回味才觉得可笑。矿工的笑话像放炮一样,当时就得炸响。不过,二十多年过去后,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一个笑话也没记住。留存在记忆里的是与情感相关的片段。无论矿床有多大,总要面临采空的尴尬命运。当地人一直和国企争夺矿脉,国企矿业组建以前,挖矿的全是各自为战的当地人。国矿成立后,不允许个体开采。国企人多,争夺战却总是处于下风,矿上要求大家团结起来一致对外,这没什么用,集体利益在个人利益面前不堪一击。当地人三五结伙,不是父子兄弟就是一个村寨或知根知底脾气相投的生死之交,所得分配简单明了,铤而走险所获立等可见。钻地打洞的经验又丰富。有一户人家,有一栋干打垒的茅草房,从堂屋打了个洞下去,白天假装种地,晚上偷矿,被发现时已经在市区盖了一栋十七层的酒楼。最难发现的是从明清时期的巷道抠个洞进去,洞口小得只能容一个人爬进爬出,进去后再扩展、转弯,找到矿脉后不分白天黑夜田鼠一样采掘、搬运。国矿巷道抵达预计位置,矿脉像被虫蛀过的腊肠,放弃可惜,继续开采成本又高,安全隐患无法预测。金益当金工那年,几个农民隔两座山打地道过来,直取三十三号矿区最大的一根矿柱。矿柱是预留下来支撑采空区的柱子,只有采空区回填好时才可开采。平时偷挖偷采,最多算强盗,把矿柱镂空,这是要三十三号矿区的命。金益当时的想法和大家一样,特别厌恶这几个破坏者,觉得应该把他们拉出去枪毙,可又觉得枪毙解决不了问题,和他们一样的人在张家岩不少。多年以后他才意识到,衣食无忧者才有可能择选良善,头脑简单的破坏者那股狠劲不是勤劳,而是对贫穷的恐惧和痛恨,除了以进为退不知道其他办法。贫穷才是万恶之源,他们偷矿发财后不会停止索求,良善会被欲望撑破,为了一夜暴富连命都可以不要。破坏者头目曾在三十三号矿区做过小工,知道矿柱的大小和位置。那人刚来时捡得一套旧工作服都喜上眉梢,仿佛自己也成了正式职工。混熟了变油了也摸清了门道,偷材料变卖被开除后,用了两年半时间,打了两千多米长的平巷和五十米斜巷,把矿柱取走一半才被发现。那人居然学会了测量和设计。这让金益很没面子,大学时他这门功课险些挂科,而破坏者小学毕业,没有中学数学基础,也不会使用平板仪等测绘工具,仅凭一卷鱼线、一把角尺和一个罗盘就能直捣矿区心脏。三十三号矿区有个矿工叫黑老鸹,他扛了两了个炸药包,誓要和破坏者同归于尽。二十支*色炸药捆成一束,用帆布包裹,还用绳子扎成方块。“不要以为只有他们不怕死,老子也不怕死。”黑老鸹一腔热血。盗窃者被堵在地道里。洞口塞了个大喇叭,命令他们出来。黑老鸹还没进去,盗窃者就从挖穿的地道拱出去被逮个正着。黑老鸹安放在地道里的炸药炸塌了半边山。爆炸产生的地震波在市中心都能感觉到。这是地理层面和心理层面的地震,其他盗窃者被不怕死的黑老鸹吓退,矿山清静了两年。单位为他颁奖,他自己也觉得当之无愧。矿源日渐枯竭,总公司重新划定矿区,并重组分公司,黑老鸹被寄予厚望,理所当然地成了分公司经理。金益觉得此地不可久留,去哪里去干什么却又心头无数。他明白,对个人来说,即便矿源没有枯竭,也不代表没有压力。经济环境地质环境天气环境,甚至仅仅是运气不好,都有可能彻底改变矿工的生活。黑老鸹采取的是当时非常推崇的“满负荷工作法”,两班倒变成三班倒,以增加产量来解决增收。矿区有一块没动过的处女地,古人没动它是因为两座山像阴阳鱼头尾相缠。国矿没动它是因为含量低,以当时的冶炼技术难以实现经济效益。黑老鸹当分公司经理时,冶炼技术已经大为提升,回收率比十年前高得多,曾经的矿渣都可以再次进行提炼。黑老鸹的满负荷工作法是为了比其他分公司抢先吃掉这两条鱼。金益觉得,鸡肋没必要都去争夺,把精力放在尾矿的冶炼上更好。不过,搞采矿的去搞冶炼,会感觉不顺手,很多事得从头开始。黑老鸹说,行了,做人要晓得自己几斤几两。这话似在说大家只懂采矿不懂冶炼,也暗指金益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管黑老鸹本意如何,金益都感觉被指责被羞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就不去尝试吗?在杨老翘面前忍住不说这段历史,正是“几斤几两”造成的阴影。他希望自己作为见证者,写一部编年史,记述自己在张家岩矿区的十年。与此同时却又寻找各种理由推脱,担心自己的记述并不能反映当时的真实情况。人心比几百公里长的隧道还深,虽然有些支巷没有意义,但不能因为没有意义就忽略其存在。很难做到不受良心的指使,也很难不受主观意志左右,难保自己不偏执,不自以为是。金益离开张家岩时,黑老鸹他们已经把阴阳鱼挖掉一半。不过金益没有参与,最后两年他在宣传科工作。他喜欢摄影,地底下的素材与众不同,摄影界对同质化的诟病声音越大,金益的摄影作品越是占便宜。真正的同质化不是摄影对象,而是摄影者的思想和语境,但能以此为批评武器者非常少,意识到了也不一定说得出来说得清楚,高级别的评奖都不能免俗,在一般摄影展上,少见的东西总能引人瞩目并容易得到肯定。金益当年工作的矿区离矿山遗址公园很远,旅游开放的这一段在康熙年间已经挖通采空。与矿山有关的产品去了哪些地方无据可查,但可以肯定它们遍及全世界。金益有种莫名又可笑的自豪感,仿佛自己能够为人类工业史作证。追踪每一次开采出来的矿产品的最终去处,采掘者的愚顽和孤独、激情与忧患也会因此遍布全世界吧?那么,你独自承担的痛苦,也是全人类的痛苦。这不是什么患难与共,不过是人本身的命运。也就是说,自张家岩开采出第一块矿石以来,张家岩自然而然地就成了人类社会永远无法出版的最特别的编年史。坑道里播放着几十年前的流行音乐,仿佛张家岩只能停留在那个激情飞扬的时代。从岩石里渗出的水打在额头上,念头向相反方向驰骋:即使在这里工作过,甚至在这里出生、长大,对整个矿区也还是知之甚少。维持它正常运转的曾多达十余万人,且不说复杂体系有多少秘密,同一件事摆在不同的亲历者面前,得出的结论也有可能完全不同。何况哪有什么亲历者,不都是匆匆过客?!老歌播上十分钟左右插播公告:严禁进入未开放隧道,违者后果自负。这反倒让金益产生冒犯的冲动,过去的生活像一股强大的力量把他往里面拉,像大马力抽水机把他往里吸。想当年来到张家岩,二十一岁,进入三十三号矿区后要在里面住一个星期,周六升上去,周一再下来。两个相连采空区有三个足球场那么大,里面有宿舍,有篮球场,有图书室和电影院。刚开始有点紧张,看不到一棵树一棵草,没有鸟儿扑打翅膀,睡着了就是黑夜,醒来就是白天。季节变化只能在食堂的蔬菜里显现。手表必须带日历,晚餐必须吃猪血。习惯以后反倒喜欢它的与世隔绝、冬暖夏凉,回到地面上睡不着,光线太亮,乍冷乍热并倍感孤独。旅游隧道与三十三区无法相比,没开放的原因是三十三区部分巷道垮塌。金益对开放隧道有点不屑,太小太短。看见管理员脚边放着热风机。不是凉,是潮,潮是因为离洞口太近。更是觉得这个隧道不能代表张家岩。交叉的木条像蜘蛛网一样张布在支巷入口,这是笨拙蜘蛛的无心之作,没有章法。曾经贴过喷绘彩画,彩画后面安装了射灯,现在彩画布已经变成条索。金益拿出手机,准备拍张照片发朋友圈讽刺一下。手机里十余条未读短信,全是一个人发来的。读完后笑起来。执法科长请他吃饭,很抱歉金益的电话打不通。一定是杨老翘有交代,特别强调他们之间的同学关系。这比变成条索的彩画更讽刺,不同的是前者可以发朋友圈,后者万万不可戳穿。电话打不通,短信能进来,看来文字比声音更有穿透力。金益跑到洞口,给科长回话,约定好见面地点。科长说,金总你一定要来,不然杨局长会怪我。他陪金益吃过饭再去吊唁姨妈。崖畔上有一家苏联餐厅,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为苏联采矿专家专设。金益拒绝了,这种西餐厅既贵又吃不惯,一块牛排的价格在别处可以吃一个牛肉火锅。依托苏联餐厅建有悬崖旅馆,悬崖旅馆最得意的是露天游泳池。露天游泳池之外是悬崖峭壁,悬崖下面是峡谷。在看似危险其实安全的处所炫耀雪白肌肤,是为了嘲笑大自然吗?苏联餐厅外面的小广场有个十余米长的宣传架,金益不经意扫了一眼,看到一张照片,驻足看完,顿时汗如雨下浑身发软。相貌又老又木讷,但金益一眼就认出来了,是黑老鸹。看完文字,他在心里叫了一声,我的天啦。黑老鸹被通缉。布告是一年前张贴的,那么,他已被捉拿归案还是仍然潜逃?说潜逃不准确,他没有逃,他只是活在别人找不到的地方。照片特别模糊,像油画一样,稍远看过来反倒生动。他似乎并不特别显老,也不是第一印象感觉到的木讷,而是固执中暗藏着几分阴鸷,还有失败者的孤独和痛苦。黑老鸹曾对格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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