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岁的蔡培中最近几天总是睡不安稳，他要完成晚年里最重要的一桩事：带儿孙回乡祭祖。
从16岁参*抗日离家算起，他先是参*打击日本侵略者，后奉命坚守边疆，待在云南，至今已整整76年没回过河南的家乡了。
他说，人啊，不能把故乡忘掉，“无论怎样都要回去看一眼。”
▲92岁的抗战老兵蔡培中图片来源：红星新闻
壹乡音难改，每句河南话他都听得懂
早上7点，住在武汉天河机场附近一家酒店的蔡培中醒了。“太高兴，总想着这件事。”这个清明节，他要带着12名家人，从云南德宏到河南信阳祭祖。
蔡培中是一位抗战老兵，16岁离开老家，此后再未踏足故土。
▲出发返乡，一路上都有热心人帮着照顾蔡培中老人图片来源：红星新闻
这一大家子是4月2日上午从云南德宏州的首府芒市出发的。一路上，家人们总是互相提醒：老爷子年纪大了，切莫急着赶路。从酒店到蔡培中的老家——河南省信阳市淮滨县新里镇双庙村蔡庄，全程公里。
中巴车一上高速路，尚未驶出湖北境内，蔡培中就多次问孙子蔡文靖：“是不是到开封了？”蔡文靖告诉爷爷，“我们不经过开封。”蔡文靖用手机地图导航，和大多数家属一样，他也是第一次回河南认祖。上午11点09分，高速路上出现河南地界标牌。一家人很兴奋，争着告诉蔡培中，“老爷子，我们进入河南了。”
大地上的麦苗青了，风穿过密密匝匝的白杨，漫天飞絮。蔡培中的脸沟壑纵横，他看着窗外的广阔平原，说：“我没有任何印象了。”
中巴车从台头收费站下高速，再过半小时，蔡培中就能到“家”了。此时，车身的横幅要贴起来，老人的衣服要整理好。
13点40分，蔡培中终于踏足蔡庄。他胸前挂着纪念章，斜披一条印着“为祖国而战抗战老兵一生光荣自豪”字样的红色绶带。
▲4月3日，蔡培中和家人终于回到老家蔡庄，村民和志愿者迎接他们图片来源：红星新闻
通向他侄子蔡中兴家的水泥道上，当地县团委的欢迎横条挂起来了，“向抗战英雄致敬为民族复兴奋斗”；慈善协会和义工协会的志愿者手捧鲜花涌上来了，“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一支锣鼓队欢快地敲打着手里的民族乐器，声乐直到蔡培中走进侄子家的院子才停止。他被人群拥到大厅中央，与妻子坐在最尊贵的位置。先是各种拍照，再是集体吃饭。他说，他最喜欢的，“是面、馒头和饺子。”
陪蔡培中坐着的，全是蔡庄上了年纪的老人。蔡培中说的是稍微变了口音的河南话，其他老人说河南话，“你们说的每句话，我都听得懂。”
▲4日3日下午，蔡庄的老人纷纷来看望蔡培中图片来源：红星新闻
贰16岁当兵，差点死在碉堡废墟里
河南不止一个蔡庄，属于蔡培中的蔡庄，只有这一个。
但这个蔡庄，也已不是过去的蔡庄，往事也只是在说起时才记起。
蔡庄所有人家都姓蔡，现有二三十户人家，百人上下人口。蔡中兴是蔡培中大哥的儿子，如今也是82岁高龄。蔡中兴说，过去的蔡庄距离现在的蔡庄一里地，“老的蔡庄变成了庄稼地，旧房一间都没了。”
蔡培中离开蔡庄的时间是年3月，当时他还不到16岁，就被抓了壮丁，“当时的*策是两个抓一个，三个抓两个”，他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哥哥躲在野外不敢回家，我就被抓了去。”
蔡培中回忆，当时父母哭着和他告别。他被捆绑着，和两三百壮丁住一间大房子。“有人掏了一个洞，一个晚上跑得只剩下十几人。”但他不想跑，“就算跑出去，一旦抓到，会被打个半生不死。”
据深圳龙越慈善基金会核实的资料，蔡培中后来进入国民革命*第九*五十四师一二一团特务排。蔡培中告诉红星新闻，他那时当了副班长，是一名轻机枪手。
接下来的一年多，他都没上战场。年，他所在部队受命去云南抵挡从云南边境入侵的日*，“走了好几天，刚到陕西汉中，又接到命令调头，去抵挡从东北侵入河南的日*。”他先到保靖，坐了一天的火车到洛阳白马寺，继而奔赴登封，“日本人的飞机不停地轰炸，我们守的山头都炸平了。”
他差点死在战场上。在一场战役中，他所在的碉堡被日*炸毁，他被埋在废墟里，“我听得见外面的声音，外面听不见我的声音。”战友们以为他牺牲了，打算放弃救援，他嫂子的一个王姓堂兄弟也在这支部队里，“他说，就算是我死了，也要看到我的尸体。”日*攻击，他们躲；日*走了，他们刨。后来，蔡培中被救了出来。
年，他随部队起义，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
叁思念故乡，却遇各种原因未能再回
年，蔡培中被分配到云南省祥云县武装部，经人介绍，他在那里结识了妻子王续*。后来他又到了云南德宏州陇川*官农场，他的工作是“种田、伐木、种胶、搞基建。”
年，他到云南瑞丽支援边疆建设，在边境修建姐勒水库，“修了整整半年”。
他说，他想回家乡，但当时“国家交给我的任务一定要完成。”他说，那时候的芒市，遍地茅草屋，“家乡苦，边疆也苦，人民需要我。”那时，他给家里写信，把80%的工资都寄往老家。父母不识字，他没收到过父母的一封回信。
▲蔡培中在云南芒市拍摄的一张老照片图片来源：红星新闻
蔡培中的父母和大哥去世后，年，弟弟带着大哥的两个儿子投靠他，最后他们在云南普洱市孟连县落脚。如今留在蔡庄的，只有蔡培中大哥的儿子蔡中兴。“我父母健在的时候，总在说，叔叔被抓走后，怎么就没有消息了。”蔡中兴的弟弟蔡中山说，尽管叔叔蔡培中不停写信，但那时通信困难，“收到一封信往往是在几个月之后。”
在农场，蔡培中先是担任生产科长，继而调到云南省农垦局德宏州农垦分局当生产科员。他最后的职务，是在农垦分局下属的商业公司当经理。蔡培中一生坚守的信条，是要做好人，绝不做坏人。
蔡培中的女儿蔡蕾说，早年父亲为建设边疆不能回，退休后，河南老家没几个亲戚不太想回，再后来父亲得了一场大病，一次昏迷了十余天，想回又不能回。二十年前，蔡培中开始吃素，反而越来越精神。近年，他又开始念叨回河南的事，“但我们兄妹几个都没时间，没人陪他回。”蔡蕾说。
▲蔡培中的妻子王续*陪同他一起返乡图片来源：红星新闻
蔡培中有四个孩子，去年，三个大的孩子全部退休了，有一回，他的二儿子蔡宗峥发现，老爷子竟然可以一次坐车12小时，“这下我们觉得，他的身体状况，允许他回去一趟。”
当地关爱老兵的志愿者们了解到了蔡培中的心愿，向深圳龙越慈善基金会争取到了一笔路费，蔡培中76年的回家之旅，终于在这个清明节得以成行。“我的任务，是保证他平平安安去河南，又平平安安回云南。”全程陪同的志愿者付先辉说。
肆92岁的他跪在父母坟前：我回来了
老的蔡庄有十余户人家聚居，各有各的院子，附近有四五人才能合抱的大椿树，另有一些枣树。现在，这地方被一片油菜地取代了。
82岁的王续*也是第一次回丈夫蔡培中的故乡，她说，和云南相比，河南的风更大，餐桌上的肉都是大块大块的。
4月3日晚，蔡培中终于不再失眠了，76年后回蔡庄的第一个夜晚，他一夜睡到天亮。他说，他真的想不到，自己不过为国家做了那么一丁点事，没想到从云南经湖北武汉，最后到河南蔡庄，“一路上都有我不认识的人欢迎我。”
4月5日，清明节，蔡家决定给在这一天给祖上上坟。前一晚，蔡家人聚集在一块商议祭祀的流程，并决定重修族谱。
▲4月5日上午10点，蔡培中带着儿孙到父母坟前祭拜图片来源：红星新闻
清明节，冷空气袭来，温度降得厉害，这个清明和往常一样阴雨绵绵，田地间水雾缭绕。
蔡培中的父母合葬在一起，坟墓距离老的蔡庄只有米。
4月5日上午10点，蔡培中带儿孙出发祭祖。临近墓地，他哽咽了。蔡培中说，听闻父母去世时，他当时想回不能回，“边疆修水库需要我。”
双庙村*支部书记张万兴参加了这次祭奠，他说，蔡培中是双庙村的杰出代表，“76年前，蔡培中先生用血肉之躯抗击外敌侵略，保卫了祖国的疆土，让我们向他致敬。”
▲蔡培中来到父母的坟前，哽咽了图片来源：红星新闻
蔡培中的大儿子说，后人怀着敬畏、感恩、追思的心来祭祀祖先，“感谢祖先给了我们生命，我们也将让生命一代一代延续。祈求祖先保佑，赐予后人智慧、力量，让蔡家人兴旺长寿。”
“蔡扶荣大人之墓”的墓碑前，果品已经摆好，香火纸钱点燃，礼炮冲天响起。92岁的蔡培中颤颤巍巍，在儿孙的搀扶下，跪在坟前。
▲蔡培中在父母的坟前跪拜图片来源：红星新闻
他说，76年了，做儿子的终于回来了，“不但我回来了，我还带着儿子、孙子回来了，我重孙子也有了，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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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星新闻记者丨刘木木
发自云南德宏、河南信阳
编辑丨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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