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山坡,年出生,广西北流市人。小说家、诗人。出版有长篇小说《懦夫传》《马强壮精神自传》《风暴预警期》,小说集《把世界分成两半》《喂饱两匹马》《灵*课》《十三个父亲》《蛋镇电影院》等,曾获得首届郁达夫小说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等。有多篇小说被改编成影视作品。现供职于广西民族大学文学影视创作中心。
我的家乡在粤桂交界的北流。我和梁晓阳是同县的乡*。著名作家林白也是我的乡*。我县的地理像一片柳叶,我在柳叶尾(也称南部)出生长大,而梁晓阳的家乡在柳叶中部。县城在柳叶的头部,也叫北部,林白是在县城长大的。梁晓阳家乡有座山叫天堂山。他经常自称天堂山人。我在北流高中上高一时,看到梁晓阳在县文联刊物《勾漏》发表作品,引为同道,便主动约见他。那时候,他衣着比我得体,梳着二分头,也许是寡言的缘故,我以为是傲慢,我对他有几分敬畏。我们第一次肩并肩走在往操场的路上,我以为我们会因为相见恨晚绕着操场转圈整夜聊文学和理想。但是,两个木讷的人刚从教室走到操场便因为无话可说和晚睡铃响起“不欢而散”。从此很少见面。
数年后,我们大中专毕业,殊途同归,都回到了县城工作。梁晓阳在糖烟公司上班,做资料员;我先在乡镇*府待了几个月,便调到县文联。他所在的企业单位效益很差,据他说春节没有奖金,公司聊把几包糖果饼干和粉丝木耳充作一年辛苦的慰问。我到过他办公室,桌椅破破烂烂的,几个老头错落而坐。他给我递上一杯开水,居然连茶叶也没有,买不起茶叶。唯一让我欣赏的是财务室有一位美女,梁晓阳说是出纳,我问他可追否,他笑笑,压低声音告诉我,那美女连尿他一眼的工夫都没有,整个公司她只跟包括那个胖经理在内的几个人熟。不过他私下又告诉我,他想过追求,可是早被公司的团支书搞定了。
单位没有效益,爱情也排不上他,他看不到前途,灰心得很。有几次节假日,我还看到他在西门口的门市部站柜台,跟着一帮中年妇女卖副食品。人家中年女售货员大声叫卖,他缩在柜台后手足无措,见到我和几个朋友走进来,他竟然脸红了。他觉得自己被安排到一线站柜台当售货员,成为了村里乡亲们茶余饭后的一个笑话。他苦恼,跟我说,他要试图通过写作扭转命运。他的才华很快显山露水,写了一部短篇小说集《紫烟里的天堂》。小说写得好,迅速成为备受看好的希望之星。那时候我们面临的主要矛盾都是精力旺盛和穷困拮据的矛盾。为此,我们经常奔走在为县刊物拉广告的路上,甚至暗地里去广东求职。我们似乎永远无法熬完囊中羞涩、捉襟见肘的日子。
那时候,当官是最好的职业,出有车食有鱼,前呼后拥。在我之前的文联几位老师都先后到*府办或市委办当文秘,后来就当了官,坐着乌黑崭新的轿车出入*府大门,把骑单车的我和梁晓阳羡慕得眼睛都直了。穷则思变,我通过竞考调到了*府办公室,正在找人用的文联李洪波主席想到了梁晓阳,把他调进了文联,填补了我的位置,从此他山鸡变凤凰,由企业干部变身为*府干部。他继续干着之前和我一起干过的拉广告、写有偿报告文学的活,但因为那些老板都上过了《玉林日报》和《勾漏》,慢慢地就不想出名了,他们更看重钱包里的票子不要随便乱飞。梁晓阳在文联的日子似乎比我在的那阵子要厄困得多。我曾经几次到过他在*府大院的房子里看他,发现他饭桌上就是稀粥和榨菜,他都不好意思叫我吃饭。好在朋友中应樑、邓涛都在好单位,他们几乎轮流在城中路的春江美大排档请我们吃大餐,每次都上啤酒,鱼呀肉呀摆了七八盘,每次吃喝得醉醺醺的,剩下的菜应樑邓涛都不要,分配给我和晓阳每人一半。我和他拿回家,到了第三天,梁晓阳跟我说:“我拿回的扣肉还没有吃完。”
有一阵子,梁晓阳无心拉广告,更无心写作,我和朋友应樑、邓涛、刘东逼问他,他才说出缘由,原来他跟一个城乡接合部的街妹谈恋爱两年,上个月分手了。姑娘其实很爱他,但是因为他在北流街没有房子,被姑娘的父母“毙掉”了。他被失恋折磨得苦不堪言,夜里十二点跑到文联办公室痛哭,还打电话给李洪波老师,吓得李老师深夜赶到办公室安慰:“你男子汉一个,又有写作才华,好好干,多写几篇小说散文,天涯何处无芳草,才子自古多老婆!”
卑微的身份和穷困的家境让他的爱情故事成了一次失恋事故,他几乎要“自己杀死自己”。那阵子,我看着他失*落魄、灰心丧气的样子,心里也很惶恐,生怕有一天自己也遇到同样的“事故”,因而不敢轻易追女孩子。我和他都必须改变现状,否则连娶妻都成为一个巨大的困难。
上天有好生之德,梁晓阳就是在最痛苦的时候遇上张明月。张明月在*长大,她母亲的外婆是我老家邻镇白马人,后来嫁给广东高州人。据说男方是一位*官,后来夫妻双双死于日本人手中。张明月的母亲早年成了孤儿,被贩卖过,后来被亲戚赎回来,在白马和广东读完了中学,因为身份不好,眼看到手的工作又被人抢走了,只好远走他乡,去*流浪,并在当地结了婚。张明月就这样出生在了*伊犁。梁晓阳找了这样一位来自遥远的伊犁的妻子,我们几个朋友都说他厉害,连大西北的女孩都追到了,本地的女孩更不在话下。可是梁晓阳苦笑着说:“我哪里像你们啊,都能娶到本地妹,我是本地妹不跟才找了一个外地的。”
其实,他娶了来自伊犁的妻子绝不是盲目的,这我后来从他的两部写*的作品里才知道,他早年就爱上了关于西域的武侠小说和三毛作品,对西域充满了美好想象,一直幻想遇上一个楼兰新娘或三毛一样的女子。这么看来,他的失恋实在是天之注定,上天让他娶一个*老婆,再写两部关于*的大书。
不久,他从文联调到了*委办公室,给市委书记写材料。我在*府办写,他在市委办写,我们都以为自己走上了仕途,将来肯定会当上副乡长、副县长……别人也是这样认为的,似乎整个县城的人都在看好我们,我们也沾沾自喜,似乎都觉得自己前程似锦。就在那一年,他和他老婆介绍我认识了一位姑娘,顺利地结了婚。我们都找到了老婆,仿佛成了人生赢家。
我和梁晓阳的工作单位隔着一条北流河(也叫圭江),一水朝北,两岸呼应。我们的职责就是为领导写讲稿,每次开会,我们都坐在会场里听领导读稿,心里激动又紧张,就像自己的作品终于发表了,但无法炫耀,因为作品署名不是我们。我们只是私下交流,暗自得意:这个讲稿领导基本上全文照念,几乎没删改……我们经常加班,或者故意加班,因为加班时可以公款吃快餐,为家里省伙食。我们互相交流吃快餐的经验,哪家快餐店的扣肉大块且肥而不腻。几年下来,我们终于以青春之血气熬成了小有名气的刀笔吏,同时也成功地将自己变成了胖子。我们的副乡长梦、副县长梦迟迟没有实现,对公文写作都有些厌倦了,对公款快餐也厌腻了。有一天,我们幡然醒悟,发现文学才是我们的“初心”,只不过是我们一直试图以仅有的一点文学才华去谋求一官半职而已。青春耗尽,热血消退,“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我们终有自知之明,不再执着于仕途,暗里重拾文学。工作之余,混迹于邑内诗社,与伙伴们一起捣鼓诗文。
我开始写诗,也写地方人物传记。梁晓阳对诗的兴趣不大,为了应付朋友的索稿才勉强写些诗歌。但他也不重操旧业写短篇小说,而是开始写长篇。期间,我们遭遇了一次毁灭性的打击,人生第一次出书,到头来被举报是假书号。其中经历过的折腾和承受的压力现在仍不堪回首。我们被罚了款,相当于我们一年的工资,我和梁晓阳的罚款都是从亲戚朋友那里借来的,一时间,坊间人笑,新闻出版局骂,我们都灰头土脸、灰心丧气,梁晓阳还决心放弃文学,撕烂了一堆写有文字的稿纸。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好了伤疤忘了痛,我们每晚加完班,到了夜里两三点,又偷鸡摸狗地写了起来。
县城以西有一个真实的地名叫*门关,《辞海》和很多古书诗词均有记述的名关。出了*门关便出了县界。我们梦想自己的作品能走出*门关,不断往外投稿,但总是像古代流放犯经过*门关那样“十去九不还”。我和梁晓阳经常交流的不是写作心得,而是退稿信,从中摘取编辑对稿子的肯定部分鼓励自己。他好几次兴致勃勃地拿着退稿信来跟我分享他的喜悦,从退稿信上我也感觉到梁晓阳离走出*门关只有几厘米之距,因而很羡慕他。然而,就那几厘米他走了好几年。现在,可以说,我们都是走出了*门关的人。但展现在我们眼前的世界比想象中的还要辽阔得多,因而我们遇到了更多的问题和困惑,幸好,都只关乎文学。
从“县城文学青年”到“县城文学中年”,我们几乎朝夕相处,有着共同的经历和几乎同样的心路历程,彼此十分熟悉。我们之间无话不谈,没有什么隐私,既谈国家大事,也聊自己的家教,自己的儿女成长带给我们的烦恼,都感叹我们虽然写出了几本书,可是孩子不喜欢看,连翻都懒得翻。我们经常开展“作家进校园”活动,去给城乡的学生上文学课,学生们蜂拥而上求签名,把我们的话奉为圭臬,然而自家的孩子对我们一片嘘声。为此我们感慨不知道怎样做父亲。我们都有过相同的喜悦、快乐、焦虑、苦闷和挫败感,彼此倾听对人生、生活、文学和命运的吐槽,彼此鼓励、鞭策、警醒,同时也分享成功的快乐。我们见证了彼此的成长和衰老的过程。可以说,我们是“青梅竹马”。
我先后调到玉林市和省里工作后,梁晓阳仍在县里,官至文联主席,我们依然是联系密切的伙伴。县城的文学生态良好,文学活动频繁,人才辈出,尤其是以诗歌为盛,“漆诗社”如春日里的野草,蓬勃生长。北流文学创作迎来了最好的时期,我倍感欣慰。每回县城,文友必聚。文友每有收获,均纷纷道贺、庆祝。岁月蹉跎,不变的是文学情怀。文学成为我经常回乡的重要理由。说实话,南方以南,尤其是广西,人文底蕴、文化积淀和文脉兴盛方面无法与江南、中原相比,我们属于追赶型地区。近些年,北流本地诗人、作家频繁在全国各大刊物发表作品,获得各种奖,有五人被批准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漆诗社”全国小有名气……能做到这样已经很不容易。北流的文学气氛像冬天里的一盆炭火,烤得我们满面通红,血液沸腾。无论哪个季节回乡,林白都感叹:北流正处在“文学的春天”。这与梁晓阳的组织、带领有关系。
二十年间,我主攻短篇小说,梁晓阳主攻长篇小说和散文。梁晓阳性情温和,沉稳内敛,谨小慎微,不好张扬。县里有一句俚语“白鹤未飞屎先撒”,是嘲笑事情还没做成却急于炫耀的人。我们向来引以为戒,坚持多做少说。我是知道梁晓阳暗中拼命、呕心沥血创作的少数几个人之一。在文学创作上,我没有梁晓阳果敢,我要下很多的蛋而且不敢把所有的鸡蛋放在一只篮子里,而梁晓阳有破釜沉舟之横,不成功则成仁,毕其功于一役,哪怕一辈子只下一枚蛋并置之危篮中,他也愿意。
梁晓阳已经从他妻子的日夜讲述中知道,他的岳父母在*伊犁颠沛流离、饱受饥寒贫困之苦,他们的经历就是一部历史,就是一个时代的缩影。他意识到妻子和她的家人、亲戚朋友的故事蕴藏着丰富的文学素材,于是,他暗下决心,舍弃零敲碎打,全力以赴写一部大书。
他决意用上十年时间,走他岳母年轻时代流浪*的路,用十年写一部自己想写的书。于是,他不知疲倦地奔跑在天堂山和天山之间。
然后就是不知不觉十五年。十五年放在我来说,可以干成很多事,可以写出好几本小说集,然而梁晓阳十五年几乎没见什么文字,他干什么了?他十五年如一日地坐火车,每年去一趟甚至两趟伊犁,每趟二十来天或者两个月,有时是陪老婆回娘家,有时干脆就是自己去探亲,每趟火车从南宁到西安,然后就是西安到乌鲁木齐,再从乌鲁木齐到伊犁,一万三千里,广西到伊犁,都是四五天,据说最快也要三天三夜,在我和北流的文友看来,够折腾的。我曾经问他为何不坐飞机,他说坐过几次,后来很少坐了,一是花钱多,二是没有作家的感觉,只有坐火车才是出塞。不管是五天四夜还是三天三夜,在我看来简直是浪费青春,是非人的折磨,我受不了这样的长途煎熬,我出省都是坐飞机。关于坐火车,梁晓阳给我讲过一个真实的笑话,说是有一年,他的初中同学李一光被他诓骗去了*。李一光我也认识,一个风水先生,但是很少出过省,最远去了广东,结果就上了梁晓阳的当。先是听梁晓阳说,带你去西安,李一光想到西安某企业有他的老乡初恋女友,就答应了。坐了两天一夜的火车,李一光就问了十几次几时到。好不容易到了终点站,李一光要去找他的初恋女友,梁晓阳却给他买上了去乌鲁木齐的车票,还说到那边我请你吃羊肉——不臭骚气的水煮羊肉,哪像北流的山羊肉,连肉带皮吃,骚气熏天,而且也不远,只要一个晚上就到了。不经世面的李一光不敢自己留在西安,只好被梁晓阳挟持西行。天亮后,火车到了陇西,全是*土高原,李一光吃惊地问,这是哪,还没到?梁晓阳笑嘻嘻地说,还要半天。下午,列车到了河西走廊,窗外是白雪皑皑的祁连山,没见过雪山的李一光先是站在窗前哇哇大叫,一个小时后就说困了。待过了四五个小时,到了张掖以西,褐*色戈壁滩徐徐飘过窗外,李一光开始时惊叹,说这里的人怎么活啊。不久,李一光就烦躁不安,不停问几时到,梁晓阳诡秘地说,明天早上……李一光没听完嗷的一声就哭了,骂梁晓阳不够朋友,把他骗到流放人的大西北。好不容易到了第二天上午,两人下了火车,梁晓阳赶紧打的带李一光到乌市他以前吃过饭的清真餐馆,一气点了十块水煮羊肉,饥肠辘辘一路困顿的李一光毫不客气,接连干掉了九块羊肉,只留下一块给梁晓阳。那一天,李一光听说还要坐半天火车才到伊犁,到了伊犁还要半天班车才到梁晓阳的岳父母家,他说什么也不走了,要梁晓阳在乌鲁木齐住一晚再走。梁晓阳只好答应了他,在宾馆,李一光酣然大睡,梁晓阳却打开电脑开始了他的记录和创作。
十五年间,梁晓阳不断往返*、北流两地,采访,收集素材,感受*,走进书写对象的内心世界,进行扎扎实实的田野调查。当时我担心他:写*的题材千千万万,你能写出牛逼的作品吗?而且,你不曾在*成长、生活、工作,每次都是短暂的过客,能写出*的血肉吗?他理解我的担心,也警醒自己。他先后十多次深入*,选择当年流浪到*的岳父母和他们的一群亲戚朋友老乡作为原型,作为重点书写对象,并且定点采访,挖掘细节。他经常在*或在去往*的火车上给我打电话或视频,述说他的见闻和艰辛甚至险境。他在伊犁草原坐摩托车体验生活时,经过哈萨克毡房被牧羊犬追咬,差点连人带车翻下悬崖;他跟着牧区的朋友去天山雪峰采草药,差点被雪崩埋掉;他在草原上迷了路,十个小时找不到方向,最后被一个牧羊大叔带出来……他跟着岳父母和小舅子下大田,收割小麦玉米葵花扛草砖,还真的搞得一身苞谷叶子。他和那些五十多年前流浪到伊犁的广西老乡喝酒吃肉聊天,聊到苦难深处一起泪水涟涟,他拿出自己写*题材的作品稿费买酒甚至当作封包塞给作品里的主人公……他收集整理了数十万字的素材,开始了漫长的创作旅程,在牧区写,在南方的办公室写,在家里写,在旅途的火车上写,在野外写,在北京鲁院写,在半夜里醒来写……十年如一日。见他忽胖忽瘦,时而蓬勃如雏虎,时而憔悴如病猫,我知道他处在亢奋和煎熬的交替折腾中,犹如炼丹炉里的孙悟空。
历时十载,增删数次,年梁晓阳完成了首部长篇散文《吉尔尕朗河两岸》并出版,洋洋三十余万言。这部书以静静流淌在天山腹地伊犁大草原的吉尔尕朗河为背景,以细腻浪漫的笔调和田园牧歌式的行吟,全景式地描绘了吉尔尕朗河两岸广阔的牧场、田园、林区、山脉等四季变幻的迷人风景,并对生活在此的游牧民族的独特文化、风俗、节庆、民歌等做了深入详实的了解与记录,饱含着浓郁的家园情怀,以及现代人对于生命和故乡的思索以及感悟。此书先是入选“第二届*民族文学原创和民汉互译作品工程”获得出版,因为销量奇好,年再版,年获得首届三毛散文奖,这对身处偏僻的无名之辈来说,在省外获奖简直就是天上掉下的馅饼。这是对梁晓阳莫大的鼓励。他一鼓作气,又用了六年时间,创作了《出塞书》。
梁晓阳,七十年代出生于广西北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西玉林市作协主席、北流市文联主席。作品见于《花城》《中国作家》《天涯》《美文》等刊物。出版长篇小说《出塞书》,长篇散文《吉尔尕朗河两岸》等。曾获首届三毛散文奖。
梁晓阳的长篇小说《出塞书》是他人到中年后的一个重要收获,是继《吉尔尕朗河两岸》之后的又一个里程碑,是他一个人的里程碑,是一部十分重要的作品。这两本书气息和灵*是相通的,可以把它们作为互文来读。《出塞书》篇幅长达65万字,讲述了几代人的悲欢离合,记录了许多泪痕斑斑的故事和细节,时间跨度大,人物众多,枝蔓茂盛,格局开阔,内容丰富,主题宏大,波澜壮阔。梁晓阳写得真诚、用情,有些地方写得撕心裂肺,令人动容。我十分佩服他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满目疮痍的生活,看得到他对现实的审视,对自己的怀疑,对他人的体恤,对苦难的悲悯,对历史的宽恕,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出塞书》写出了人生海海的悲凉感和苍茫感,同时也弥漫着一种豪迈之气和浪漫情怀,作品有强大的冲击力和内在张力。我阅读的时候,忽然想到林白的《北去来辞》,林白写北去,梁晓阳《出塞书》写西出,以“逃离”的方式回望故乡,以小人物的境遇和命运折射大时代,异曲同工,殊途同归。梁晓阳跟林白不同的是,林白坐北南望,人在北方,坐实了北方,而梁晓阳却是“心在天山,人老沧州”,灵*漂泊在*,肉身却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回到故乡原点。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更多一种“精神的出塞”,也正因为这样,我感受到了他灵与肉撕裂产生的疼痛感。
《出塞书》是一部势大力沉的大书,沙石俱下,摧枯拉朽,和《吉尔尕朗河两岸》像两座山那样屹立在我的面前,双峰并峙,让我羡慕,被我瞻仰,催我奋进。在这两座山之间,我看见一个面目清晰来回奔突的小城文人,像一只工蚁在修筑它的两座城堡,眼看着越垒越高,越垒越坚固……让我坚信一个道理:文学创作就得认死理,看准了,就埋头去写,不成功则成仁。
站在群山之巅,往往会有一些峰峦被低估被遮蔽。梁晓阳的作品不应该被低估,正如他的创造力和韧性那样。他笨拙而倔强地垒起了两座耸入云天的山峰,烟雾缭绕,鸟兽争鸣,入山方知其宏大、缜密,能看到人类隐蔽而卑微的生态系统。但《吉尔尕朗河两岸》和《出塞书》也是有遗憾的,比如一些地方杂芜过多,语言不够精练,虚与实的处理欠周全。对此作者也应该心知肚明。世界上没有哪一部作品是十全十美的,哪怕是一个短篇、一首诗,也会留下遗憾。只是有些遗憾特别让人替作者着急。正如梁晓阳家乡的天堂山,巍峨宏伟,值得引以为豪,但遗憾的是,听说它比桂东南第一高峰、坐落县内北部的大容山矮了两米。如果矮两百米,那不是遗憾。然而它仅仅矮两米!这就是一个令人替它着急的遗憾,是可以弥补的遗憾。梁晓阳一直在这两座山之间徘徊,我不知道他一次次站在天堂山之巅眺望大容山,是否为那该死的两米遗憾、苦恼,并最终认命、臣服。我不止一次登上天堂山,仰望天空,苍茫北顾,诚恳地向梁晓阳建议,趁我们还有力气,组织几个文友,每人带一把铲,用一天的时间把天堂山的海拔加高两到三米,让它成为桂东南第一高峰。这样,就能把遗憾填掉了。我的言外之意是,希望梁晓阳在今后的创作中,争取把遗憾填掉,将作品推到新的高度。
恰好,他正在埋头写下一部大书。
我相信他会在两座山之间垒起第三座更高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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